阿梅
1.
「阿妹！去阿南叔那裡幫我買罐米酒回來！家裡的沒了！」阿媽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我應了一聲，闔上書，胡亂的套了上衣褲子，走進廚房找阿媽拿買酒錢。
我喜歡去阿南叔的店。那裡什麼都有，除了一般的米油鹽醬醋茶、上學用的紙簿鋼筆、五金雜貨，還有從城裡來的書。阿南叔疼我，所以讓我在店裡讀那些書，時常會看到阿媽來店裡找人。
我一邊唱歌，一邊往阿南叔的店走去。這條路上有一間白磚房，最近才蓋好的，不知道是誰家的，每次經過時我習慣停一下，往裡頭探，看看有沒有人住了進去。而今天，遠遠的就看到好多人在白磚房那裡，是白磚房的人家搬了進去？這次我沒有停留，直接跑去阿南叔的店。
「跑得這麼急趕投胎啊？」
「阿南叔，白磚房有人搬了進去！知道住的是誰嗎？那裡好多人啊。」
「喔，聽說是學校新來的先生，教七年級的。」
「七年級！那不就是我們班的先生了？」
「那你之後就會看到他啦，聽說全家都搬來呢。好啦丫頭，你阿媽要米酒吧？錢放在桌上，自己去後方拿。書在左邊，小心點翻啊！」
「今天不看書了。」我拿了酒，跑出阿南叔的店。
我一邊跑著，一邊盯著白磚房，腳下一個不留神，我摔了出去，整個人撲在泥巴路上，酒從懷裡滾了出去，這一撲可痛得我茲牙咧嘴的。
「還好嗎？」一個聲音響起。
我抬起頭，一張笑臉懸在我上方，對著我說話，「我扶你起來吧。」他把我拉起來，撿起滾落一旁的酒遞給我，「有沒有傷到哪了？」
「我沒事，謝謝阿哥。」我用袖子擦了擦臉。
旁邊的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唉怎麼摔成這樣？腳都傷了！到我們家來洗個臉，我幫你貼藥。」
「沒關係啦，我阿媽在家裡等我，我回家在處理就好。」
「但是…」
我沒聽完對方的話，自顧自的往前跑。
學校後面有一片樹林，那裡有一棵老樹，聽說有幾百歲的年紀了。白天上完課後我常常一個人往那裏跑，我喜歡躺在樹陰下打個盹，然後才回家。
今天，樹下多了個人。我往那個人走去。
「…阿哥？」
「欸，你不是那天跌倒的阿妹嗎？」
「阿哥怎麼來這裡？」
「我想熟悉一下這村子，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學校，發現這棵樹，索性坐了下來休息一下。這裡真不錯啊，午後在這裡打盹一定很棒。」阿哥伸個懶腰，拍了拍他身旁的位子，「坐下吧。」
我走了過去，坐在阿哥身旁。
2.
阿哥住在那棟白磚房裡。白磚房是學校新來的先生的家，阿哥是他的兒子。他們從城裡搬來這兒。新來的先生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標準話，阿哥也是。
「阿哥，為什麼你們會搬來這裡？城裡不好嗎？」
「城裡很好啊，只是我阿爸阿媽城裡待膩了，他們一輩子都在那兒生活，想要過過鄉下生活，而我身體也不太好，所以就搬過來了。這裡真不錯，舒舒服服的，比城裡可有滋味了。」
「才不，我敢說一定比不上城裡。聽說城裡有漂亮的東西跟很多好玩的事，是真的嗎？」
「哈哈哈，之後我跟你說說城裡的事，好嗎？」
「一言為定啊，說謊的人是老鼠！」
「一言為定。」阿哥笑了。
我跟阿哥約好就在這棵樹下見面。白天要上課，所以我跟阿哥都在下午見面，阿哥知道我喜歡看書，會帶很多書來借我，那都是阿南叔的店裡沒有的。看不懂的地方我會問阿哥，阿哥會一邊講解一邊說他以前上學的事。
「哈哈哈，阿哥以前好好笑，怎麼那麼笨。」
「沒辦法嘛，誰知道那裡會有一隻狗就這麼跑出來，嚇得我只能回跑，誰知道就這麼摔到豬圈裡！」
「後來呢？後來你阿媽看到你全身沾滿泥巴跟豬屎是什麼表情？」
「我阿媽可傻住了，叫我趕快把那些衣服脫下來洗，結果味道洗不掉，只好丟了！」
「哈哈哈，阿哥別說了，我笑到肚子痛死了！」
阿哥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呵，阿梅也跟你一樣呢，直喊著她笑到肚子好痛。」
「阿梅？誰是阿梅？」
「……。」
「阿哥？」
後來，阿哥跟我講起了阿梅。阿梅是阿哥在城裡學校的同學，他們以前是坐隔壁座的。阿哥說，阿梅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一頭長長的頭髮，綁著兩條辮子，大大的眼睛，皮膚白白的，最喜歡天空藍，他們學校的制服也是天空藍的，穿在阿梅身上很好看。個性軟軟的，聲音也軟軟的，喜歡唱歌，成績很不錯。他們時常一起念書、上街玩，一起參加學校的合唱團，阿哥很會彈琴，而阿梅在合唱團裡唱女高音。他還記得那時他跟阿梅表明心意時，阿梅整張臉都紅透了，小小聲的回應阿哥，說她也喜歡阿哥，阿哥好開心。
「後來呢？阿哥跟阿梅在一起了嗎？」
「後來我跟我阿爸阿媽提了這件事，我阿爸阿媽很生氣。阿梅家裡是商家，我阿爸是讀書人，從來都不喜歡商人，嫌棄他們充滿銅臭味，當然看不上。我跟我阿爸常為了這件事吵架，後來我生了一場病，阿爸要我離開學校，他跟我阿媽想來鄉下生活，我們就搬來這了。」
「先生怎麼可以這樣！」我很不滿。
「但是我跟阿梅一直有連絡喔。」阿哥笑了笑。「阿梅還在學校念書，我們一直有在偷偷的通信，前幾天我才收到她的信呢。我跟阿梅說，要她忍耐點，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回去城裡接她，求我阿爸阿媽讓我娶她。」
「阿哥一定會娶到阿梅的！我也好想見見阿梅哪。」
「等我阿爸答應我就把她帶來見你。」阿哥說，「我呢，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取到阿梅。」我盯著天上的白雲，風徐徐的吹，我們沒有再說話。
3.
阿哥時常跟我提起阿梅。說他們上學的事情，說他們的相處。他們常常在放學後偷偷溜去學校的音樂教室，阿哥彈琴，阿梅唱歌；或是一起在學校晚自習，結束後他送阿梅回宿舍，他說第一次牽起阿梅的手時，整個人都要高興得暈過去了。他從沒想過可以牽著阿梅的手，而阿梅也回握他，阿梅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她的掌心是那樣溫熱。他們也會一起到街上的書店幫忙，結束後老闆除了會給工資，也送他們一些當日沒有賣完的報紙，他們提著報紙，牽手一起去洋人開的餐館吃飯。
阿哥說，阿梅是最了解他的人。
「阿哥，你什麼時候要去接阿梅？」
「就快了，最近我阿爸的心情不錯，我會在跟他提的。」
「太好了！還有，今天先生跟我說，他要推薦我到城裡的學校去。他說，我的成績很好，應該到城裡去學習。在那裡我有更多書可以看了！」
「很好啊！什麼時候會知道結果？」
「先生說他已經幫我向學校推薦了，現在要等學校通知。」
「阿妹真是優秀！」阿哥搓揉我的頭髮。
我跟阿哥嘰嘰喳喳的聊到該回家吃晚飯時才各自回家。
隔天，我下課後到樹下等阿哥，但阿哥沒有出現。再一天，阿哥沒出現，第三天，阿哥還是沒有出現。
第四天，我遠遠的就看見阿哥坐在那裡，我跑了過去。
「阿哥！你前幾天怎麼沒有來？為什麼你身上這麼多傷痕？」我叫了出來。
「沒事沒事，你先坐下。」
我坐下後，阿哥開口，「前些天，我跟阿爸提了我要娶阿梅，」阿哥頓了頓，「我跟他說我還有跟阿梅通信，我要阿梅等我，說我會去娶她。我阿爸一開始不相信，說到後來我跟他吵起來，他說我是個瘋人，他不可能答應這種瘋事，我說他只是看不起阿梅，吵到後來，我阿爸就打了我一頓。」
「打了你一頓！怎麼可以！」
「只是皮肉傷，但也夠我在家裡躺上幾天了。」阿哥苦笑。
「我阿媽一直在床邊哭，她說為什麼我要這麼傻，為什麼要把她當作是存在的，為什麼不能忘了這個人，我跟她說，她一直都在，我不會忘記她，我要娶她。我阿媽也不再說什麼，就是一直哭。」
「後來先生有說什麼嗎？」
「我阿爸不再跟我說話了。」阿哥躺在草地上，「阿妹，我常常在想像我跟阿梅以後的家會是什麼樣子。阿梅說也想來鄉下生活，所以我會買一塊地，蓋一棟磚房，前面有個小稻埕，後面有菜園。我可以在鄉下學校當先生，其他時間種菜，阿梅持家務，然後，也許生幾個寶寶，我們一家幾口的，就這樣簡單的過。」阿哥閉上眼睛，「算了，不說我的事了，你呢，學校通知到了嗎？」
「對！我收到學校通知了！城裡的那間學校決定收我，我下個月就要去報到了！」
「阿妹！太好了！」
「我要去城裡了！快點，阿哥再跟我說說城裡的事情！」我拉著阿哥的臂膀，阿哥笑得很開心。
4.
進城的前一天，我跟平常一樣，跑去我跟阿哥平常見面的地方。遠遠的就看見阿哥在樹下等我。
「阿哥！」我揮手對著阿哥喊，阿哥看見了我，也向我揮了揮手。
「明天我就要進城了！」我跑到阿哥身邊坐下，喘著氣說。
「要好好念書，知道嗎？當然，放假時可以去上街看看，但別玩得太過火了。」
「城裡一定很漂亮，是不是！我一定要去試試阿哥你說的糕點，之前聽阿哥說起就好想吃啊！」
「我覺得那些東西太甜了。」
「甜才好，阿哥你不知道這裡多難得才可以吃到糖，而且能吃到的糖也只有一種，多沒意思！」
「沒辦法，我不愛吃甜的，但是阿梅喜歡。每次我們一起去街上晃晃時，她都會纏著我陪她吃那些甜到讓我頭痛的糕點。你一定去試試冰淇淋，跟我們吃在這兒的冰塊完全不一樣，那是阿梅最喜歡的。」
阿哥說了很多，他告訴我他跟阿梅上街玩的趣事，還有城裡的街道的名字、商店裡賣的東西，好玩的地方，也一直告誡我進城後要好好念書。
「我會認真念書的，說不定會拿到補助呢。」
「你阿爸阿媽會很驕傲的。」
我看了看天色，「阿哥，我要先回家了！阿媽叫我今天早點回家，明天還要早起坐車。」
「阿妹！」
「阿哥？」我看著阿哥，等著他接話。阿哥握著自己的雙手，看起來很緊張，我沒有看過阿哥這樣子過。
「這件事我只跟你說。就只跟你說。是，」阿哥吸了一口氣，「我明天，要跟阿梅私奔了。」
「私奔？阿哥跟阿梅？私奔是什麼意思？」
阿哥笑了出來，「私奔就是要跟另一個人偷偷離開，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過上更好的日子的意思。」
「所以阿哥要跟阿梅兩個人偷偷離開，去沒人認識你們的地方？」
「對。而且我只跟你說，我們要走得遠遠的，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過我們的日子。」
「為什麼？」
「…我阿爸阿媽不答應讓我娶阿梅，我只能這麼做。我不能再讓阿梅等了。」
「…所以我之後再也見不到阿哥了？」我覺得鼻子酸酸的。
「是啊…阿哥會很想你的。」阿哥拍了拍我的頭。「別跟任何人說，知道嗎？因為阿哥信任你，所以才跟你說。」
「…我知道。阿哥，你一定要過得很好喔。」
「我跟阿梅會過得很好的。進城後一定要認真念書，知道嗎？」
跟阿哥道別時，天已經全黑了，回到家免不了一頓罵。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阿哥要私奔了，雖然我很難過阿哥要走，但我不希望阿哥覺得我不守約定，我不希望阿哥難過。
隔天一早，我被阿媽叫醒，我們要趕最早的一班車進城，今天是學校註冊的日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外的景色從矮房變成了磚房，從顛簸的泥巴小徑變成平坦的道路，我在心裡為阿哥祈禱，希望阿哥可以和阿梅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重新過上新生活。他們會住在阿哥說的屋子，前面有個小稻埕，後方是阿哥的菜園。春夏時阿哥在田裡忙農耕，阿梅在稻埕上餵雞、曬穀，秋冬時他們一起曬蘿蔔乾、做豆乳，祈求來年再次豐收。也許過沒多久阿梅就有了寶寶，阿哥要當阿爸了……。
「阿妹！阿妹！起來了！我們到城裡了！快點整理整裡，待會要下車了！」阿媽把我叫醒。揉了揉眼，我看見窗外的街道五顏六色的，有人在雜耍，有人在賣點心，阿哥說的沒有錯！城裡好多有趣的東西！以後我就要在這裡生活了！
「我會認真念書的，阿哥，你跟阿梅也要過上好日子啊。」我想著，背起行李跟著阿媽下車。
5
「阿妹啊，你可終於回來了！唉呀快讓我看看，你這一進城可真是去了好久啊！整個人氣質都不一樣了！」一下車，姑姑婆婆全部圍上來，爭著說這一年的變化，泥巴路變成了石子路、路燈終於架設起來……。
「唉怎麼不常常回來呢？你看這村子多大變化！看看你！我都快不認得了！」隔壁的嬸嬸埋怨。
「學校功課多啊，假日又少。做一趟車回來要八九個小時，只好就一直擔擱著。」我笑著說。
「唉這就不對了，你阿爸阿媽可盼著你回來哪，尤其你阿媽啊她可是…」
「好了你！不去看看你家那廝淨賴在我家做什麼？」阿媽從廚房探出頭來罵道。
「好好好，不說不說，我回家啊。」嬸嬸往門口走，「阿妹啊，乖乖陪著你阿爸阿媽，他們可想死你了！」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阿媽氣得差點追出去。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安撫著阿媽。
晚上，我窩在阿爸阿媽的房間，阿媽坐在搖椅上縫補著阿爸的衣服，我趴在床上陪著阿媽聊天。
然後，我想起了阿哥，想起了他跟阿梅。
「阿媽，那間白磚房還在嗎？」
「白磚房？你說那個城裡來的先生那家白磚房？還在啊，只是他們已經搬走了。」
「搬走了？先生不教書了？」我想起阿哥跟阿梅的私奔。
「唉你不知道，你去學校的第二天，那家的阿哥就被發現死在河裡了！懷裡還抱著一支竹竿。說起來可憐，那孩子長得白白淨淨的，氣質好，念書是一等一的，誰知到竟然有這種毛病！聽說小時後還正常，但幾年前開始一直嚷嚷著他有個女朋友，叫什麼來著…啊，叫阿梅！他說他跟那女孩是同學，他阿爸阿媽問了學校，但根本沒有什麼叫阿梅的學生，問他的同窗也沒人知道有這個女孩，聽說之後他的同學間還流傳著他被鬼附身。那孩子身體不好，書沒念完就被他阿爸阿媽帶回家，後來搬到這裡。那孩子一直堅持有這個女孩，還說要跟她結婚，當時他阿爸氣得！說是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生出這種瘋兒子，嚷嚷著要打死他，他阿媽可是天天都在哭！那頓打後是也就消停了些，誰知道竟然會發生這種事！聽說我帶你進城的那晚他就沒有回家，這麼的失蹤了，他阿媽哭到昏了過去。全村的人找了一天都沒找到，是隔天早上阿南叔經過河邊時想說去看看才這麼發現的。可憐哪，他們也就生這麼一個孩子。葬了阿哥之後沒多久他們就搬走了。也是啦，換做是我啊……」
阿媽後來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阿哥。我看見他的那間磚房，稻埕上曬著蘿蔔乾。他們坐在長凳上，阿哥摟著阿梅的肩，阿梅手上抱著個小娃娃，阿哥笑得是那麼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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