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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覺得我的故事枯燥乏味,嘿,那是對的。>

規律的打字聲源自於都市中的一隅,穿過落地窗與宏偉城市的稀薄空氣,輕敲淺打似是白鴿的羽毛自天頂滑過,打字者少數的溫和完全表現在了指尖,不久後他已出乎自己意料的輕柔,蓋上了筆電。

虫最近剛學會電腦這新鮮的玩意兒,這對他目前正計畫的事有很大的幫助。身為一個視障者──他更習慣稱呼自己為瞎子──他對此適應得很快,並且在學會的同時,他就相信這將是他和世界說話更加直接的另一個管道:他想要說一個故事。

瞎子總覺得,任何一單位想法的輸出都應該只表達一個思想,好比一幅畫只應該有一個真諦,一個故事只應該有一個主角,一首歌只應該表達一種情感。

一個人,在自己的存在中也應該只有一個意義。

好比他認為自己是「透徹」的代名詞。分析事理意義,思考愛恨是非,劃開理性與感性,因為他看不見,正好用來嘲笑別人的盲目。

舉例而言,他有一百種說法,說自己是怎麼看不見的,每一種都有他對世人的小小感觸。

其中一種,他說他是哭瞎的。

他說:我談了場不入流的愛情後大澈大悟,哭了三天三夜,一開始眼睛腫得老大,像顆魚丸,後來好不容易消成了小鳥蛋,一想到,又忍不住難過,再哭,這樣反覆幾次後居然就看不見了。看不見就看不見吧,想不到,也不難過了。

這當然是假的,他只是想說,很多事情吧,當下以為再傷再痛,一開始難過,哭久了也就漸漸消停了,你以為那感覺還在,其實不然,那很有可能是你被感性的陰影荼毒太久而已,此時不如瞎了,才明白了。

觸景傷情,無法觸景,竟發現情分已蕩然無存。

 

相較於他的斷然,和他同住的友人顯得很平易近人,他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言論,也不會忽然興致高昂的闊論,就是個平凡生活的人。他有喜歡吃的東西,但沒吃到並不會特別不舒服;也喜歡好看的衣服,但沒有穿在自己身上也不覺得怎麼樣;就好像虫之於他──是個重要的朋友,但他不再身邊並不會覺得特別難過。大多數事情之於他都沒有什麼不可取代性。

他身為一個廚師,卻被瞎子稱作叟,源於餿水的叟,因為他對於自己手下的菜色沒什麼想法,卻好吃到令人淚流。

叟對此沒什麼意見,倒是他們共同的好友對此不平了很久。

 

他們此時正要出發去拜訪那位友人,同時,她也是瞎子故事裡的主角,女孩。

叟騎著自己的小綿羊、載著瞎子,一邊想著,要說瞎子確實是談過一場感情的,對象便是這女孩,只是這份感情是什麼,他暫時還無法定義。叟盯著還在九十秒的紅燈發了一下愣,恍惚間想到,虫曾經問過自己,是什麼東西能夠似水般自由塑形,可以高漲至愛戀又低沉至呻吟,甚至從最卑微的祈求到了最傲骨的占有?也許,是在描述自己吧。

瞎子是不是用那雙透徹的雙眼剖析著自己的狂顛呢?叟不清楚,其實也不是那麼在意。

叟不知道,虫同時也在想著相關的事情。他還是想要逃避女孩的,但他知道自己就像所有犯賤的人們,一方面想著逃避,理智上嚷著面對,內心裡想念不已。於是還是在前進的途中。

虫有時候想,他跟女孩的事也沒那麼複雜,就只是,他曾以為自己跟女孩有著心靈上的約定,不用言明,彼此都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這樣就可以到永久。

這當然是很可笑的,他不願承認這樣的可笑,才不願面對女孩。

然而,不論如何,旅途還在繼續。叟停好了摩托車,領著虫進了客運站。

 

在瞎子的想像中,客運是個比任何交通工具都有美感的東西,搖擺間充滿了可愛的浪漫,不過於平穩反叫人安心。

「所有交通工具都是邂逅與浪漫的場所。客運更是如此。」

叟看著斑黃的天花板和不知道多久才洗一次的絨布椅套,想著,隨他吧,反正他看不到。

巨大的長方體晃蕩在漫漫的、運輸帶似的高速公路上,叟朦朧間估算了下車潮與時間,四個小時,不對,還要五個小時左右才會到,是有必要提醒一下還坐得直挺挺的友人適時休息、補眠。

「五個小時哪裡久了?」

「不久不久,你就坐到天荒地老吧。」

「嗤,大玩笑。」

叟知道他指的是天荒地老這句俗話,在心底淺笑,他記得當年虫的自豪,虫說過,是給了些什麼特別的東西,他自信自己對女孩的不同;他說,他相信因為這些東西,即便時間再久、分隔再遠,他們的關係也不會改變。

現在的他倒不同了,叟學著虫的思考模式,在心中大搖大擺、義正嚴詞的想,世人皆說「等」卻不覺得一切竟在等待中流逝,也許,在這趟旅程般的偶然下,忽然回顧才被打了一巴掌,自己問自己,「誰跟你約好了」。

誰說會等你?誰說距離不是距離?誰說時間不會撼動一切?

搖搖晃晃的,叟想,世界上最大的改變莫過於一個相信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人變成一個時間的崇拜者。

虫顯然是一個鐵錚錚的例子。

就連他自己都說,要讓一個人陷入感傷實在太過容易,只要扯上時間,一切情感都會涓涓而流。

 

<如果問我一個人能從另一個人的身上得到什麼,我會告訴你:全部。

這是一座殘缺的城市,不同的人或多或少缺乏其他人看不見或猜不著的事物,好比路邊的乞丐,少的並不一定是錢,可能是一份同情或是一份工作;與此同時有工作的人可能沒有熱情,或是技能。

嘿,放心,我不是哪來的理想主義者,我的意思是,缺少東西是件很美好的事。像我,我是個瞎子,但我搞藝術,也許就像人類學家們所述,我們缺少的感官讓我們其他的感受更加發達,不過呢,就像前面說的,我缺少的東西不一定是別人認定的東西,我因此而得到的理所當然也有所差別。

老實說我早已習慣現在的生活,唯一的缺憾只是我不知道我到底畫了些什麼,又可以帶給別人些什麼?當年我挖了一桶濕的沙在乾的沙灘上面隨意排列成我喜歡的樣子,一舉成名。但我到底做了些什麼呢?硬要說的話那次的事情比較像是我的行為藝術,而不是什麼抽象甚至是沙畫藝術。

唉,都說明眼人盲目,我哪敢否定?

別忙著否認,我講個例子吧,我們這小漁村呢有個赫赫有名的燈塔,那守燈塔的孩子特別喜歡我的畫,第一次見面時我問她為什麼喜歡,她的回答妙了,她說:「因為我看不懂。」我便說,那世界上這麼多東西你不懂,你都喜歡?」

「不,我只喜歡您的畫呀。」

「那如果我畫了些具象的東西,你還喜歡嗎?」

「恩…我不知道,你會畫嗎?」

我誠實地回答了,我不會。甚至連我會出名的烏龍都一口氣告訴這個特意來表達仰慕的小小畫迷,聽完後她居然說「您要不要嘗試看看畫幅真正的畫呢?用畫筆、畫布、顏料,一幅畫。」

從此以後她天天一下班就來報到,帶著另一個不速之客。

聽說是位廚師,準確來說,一個吃不出味道的廚師──這也是他會出現在我家的原因,那個奇妙的女孩想了個奇妙的方式幫助我和廚師的缺陷,廚師煮一道菜,我和女孩吃了,女孩說這味道像藍色,我便摸出了各種藍呼呼的顏料在我想在畫板上的地方塗鴉,廚師則理解了他煮出來的食物的味道。

想想真可笑,一個畫家,一個廚師;一個吃顏色,一個看味道。而想出這方法的奇葩小妹妹還傻呼呼的自得其樂。

誠如我所說,大家都缺少些什麼,女孩兒缺的可能是智商。>

叟百無聊賴地看著虫繼續打字,他現在寫的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能吃出味道一段時間了,據說這毛病是精神性的,但他其實不知道自己受了什麼傷害又得到什麼救贖,後來反而對食物更沒堅持了。

至於虫,他的第一幅具象畫非常地有名,主角正是女孩,叟相當期待虫寫到那一段的時刻。

他還記得那是盛夏時節,場景則是他們的家鄉──他們的目的地──白天,艷陽將熱氣連著人們的活力一起蒸散,但月夜卻清涼如水,女孩和虫便在晚間出遊,女孩說觀星,虫說喝香檳。

不論理由如何,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和一個盲人夜間遊蕩,終歸是出事了。雖然至今,叟還是想不通一個虫怎麼會跟一個醉漢打起來,但結果就是酒瓶的玻璃碎片砸了虫滿身,更妙的是被熱血沖昏頭的盲人居然徒手抓住了剩下被當成武器的大玻璃片,大半年無法抓握。

當時媒體間在盛傳虫無法畫畫了,只怕在他們的想法裡,眼殘就已經夠慘了,居然還手殘,這傢伙鐵定沒戲了。

女孩一陣子沒來看虫,她在那場災難中,除了心其他一切安好。虫很擔心她,但那死個性怎麼也不肯直說,就東問西問,再陷入沉默。

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看向一旁的禮物堆,女孩唯一送來的是一瓶香檳。他們三人一起欣賞的電影中提到,開發出香檳的人當初這麼形容「我喝到星星的味道了。」女孩跟虫很喜歡這說法。

「啵。」

叟看著虫彷彿從很深的思考中驚醒。

「來些星星?」

「嗯。在那之前,我們去一個地方;告訴那些記者──告訴全鎮的人──虫要做畫,虫的雙手沒了還有雙腳,即興創作,就在大熊灣的燈塔下!」

再怎麼樣八風吹不動的人,也會被他臉上意氣風發的自信震懾,叟那時候想,再也沒有人能將這雙失明的眼睛激發得如此璀璨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他這樣殘缺又完整了,而叟沒發現的是,也就在這之後,他覺察了檸檬的酸,冰糖的甜,咖啡的苦和老薑的辣。他沒發現。

虫做了什麼?

他幾乎踩過大熊灣的每一粒細沙,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甚至用腳尖雕琢局部的細節,最後和叟說「你就站在任何一個像左眼的位置吧。」

叟終於發現,他描繪一張人臉,他們熟悉的人臉,虫顯然因為每天觸碰,連小巧的耳朵都唯妙唯肖。而他和虫各站在左右眼的位置。叟知道他想表達,他們三人的生活中充滿了彼此。

但他們都不知道,女孩是不是也這麼想。

「虫,她在哭。」叟有點茫然地轉述他看到的畫面,「也在揮手。」

「那還不揮回去啊,笨蛋。」

你如果看到了你也不會想揮回去。他知道女孩不是不動容的,但那表情怎麼也說不上純粹,而虫說過,如果一個人情感不純粹,鐵定也不夠深刻。

 

回想至那個畫面打住,叟想到了虫說過的一個比喻。

那是他「瞎」的其中一種說法

他說,他和邱比特見過一面,問邱比特關於心上人。邱比特算了算,告訴瞎子,你的金箭並不在她身上;虫便問,那是不是銀箭射中了對方,才會無法開花結果呢?邱比特又想了想,說,不,你的銀箭也不在他身上。瞎子絕望地想,原來投注了半天的心意,到頭來既非命中注定,亦非注定追逐;原來,投注了半天真性情,也就是浮沉於大海間平凡的邂逅,自己和她與她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同一種緣分。於是他求邱比特用金箭與銀箭分別刺瞎了雙眼,用來感受一生的最愛與最惡,不再錯放。

這比喻真是感性了,但叟總覺得不夠盡人情,他很想告訴那些被虫說動的人們,其實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在體育隊上盡心盡力的表現,但是教練在稱讚的時候稱讚了一兩個人,在訓話的時候又罵了另外兩個人,你從頭到尾都沒有被提到,究竟你是好是壞?你失落了。

就是這樣。

其他相似的例子數也數不清,只是虫這人生性夢幻,堅信扯上情字的東西才引人入勝。動之以情方引人深思,而情至深處才頓然領悟。

「嘖,偷看什麼呢……。」

「並沒有『偷』。你看不見,全世界你都覺得不正大不光明。」

「是這樣沒錯。」虫咯咯咯的笑了,「還是你了解我。」

──還是你了解我。

這是虫很常說的一句話,叟想這樣的句子,應該代表他正在被比較著,和女孩,但他知道虫是違心的,沒有人比女孩更加契合虫的意。

「有錯字。」叟說,「我的名字,你真打成餿了。」

虫愣了一下,「嘖,騙誰啊?我根本還沒打你的名字。」虫笑得很爽朗。他是叟見過最自信的盲人,叟從他的眼中不曾見過徬徨,「怎麼,你以為我要去找望,就糊塗了?」

望,又是虫取來嘲諷的名字。不過這次不是諧音了,是諧義。

張望、眺望、遠望──這是每天女孩都會做的事情;他們對女孩的意義幾乎等同於她的生活與生命。

希望、冀望、渴望──這是女孩對於瞎子而言永無止境的象徵。

所欲所望,求之不得。

瞎子喜歡玩這種小把戲,就像他把自己名為虫,蝦子的偏旁,並且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被這世界的俗與鬧蒸騰成卑躬屈膝的橙紅色。

「我是以為你糊塗了。」

畢竟你傻到回來找望,那個總是望向遠方的女孩。叟沒有說出那些話。他想不需要的,號稱通徹的人是該回來談判的,與自己。

「你想她嗎?」叟問,雖然他也不懂自己怎麼會這麼做。

「不想,」幾乎同時,虫不假思索的回答,「我讓她走的,怎麼會想?」

也許,這問題不該問的,但鬼使神差的,他又說了下去。「我們都知道你讓她走是因為……」

「不是因為她整天對著另一座燈塔發春。」

張望、眺望、遠望──這本是每天女孩都會做的事情;他們對女孩的意義幾乎等同於她的生活與生命。

是她在燈塔上俯望發現了虫的作品,是她在高樓間眺望看見了叟工作的地方長長的人龍,是她,每天對著另一端的燈塔對話,堅信那裏有一個跟自己一樣的男孩,總有一天他們會相見,藉著同樣的目光。

她時不時會充滿情感地跟他們講「燈塔」的事情。那時候虫總笑她:你們顯然是不可能見面的,如果那個人跟你一樣都只會看著對岸、等著對方的話。

那種時候叟總得出面安慰,沒事的,你有資格猶豫,你年輕、又有魅力。

沒用的,因為人與人最接近的時刻只有一瞬間,錯過了,就「啵」的沒了。虫說完這句話便會繃著臉離開。留下手忙腳亂的叟跟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少女。

「不是的話,是什麼呢?」

談話結束了。剩下客運上吱呀吱呀的聲音,規律地隨著車體搖動。吱呀吱呀,到底浪漫在哪呢?

叟又繼續盯著天花板發呆。

 

「唉,」在路程剩下一個小時的時候,虫終於又開口了。「你知道,我曾和望單獨待在小閣樓。」

不,怎麼會知道呢,你真是抬舉我了。

「那時候我忽然懂了一件事情,一直是這女孩造成了我的不透徹,讓我忘記思考,是我對她的情感,像霧面的玻璃,你知道那裏有東西,但不知道是什麼,我最討厭這感覺,太難受了。」

是的,讓你難受的事物,你總是拒絕。就像女孩並非讓你不通徹,而是讓你更貼近世人一點你也不願接受。

「我從以前就不懂,你為什麼老是不承認自己喜歡望?」

「除非我們和我期待的一樣,相安無事的一直走下去,」虫好像不怎麼意外叟這麼問,乾脆的回答了,「我自始至終和燈塔先生都不再同一個平面上,你要我承認什麼?」

「而且叟,有些人把愛定義的很廣泛,有些人很狹隘,我剛好是後者,你不能要我承認不準確的事情。」

「那你說吧,什麼詞彙夠準確?」

「是依賴,能夠似水般自由塑形,可以高漲至愛戀又低沉至呻吟,甚至從最卑微的祈求到了最傲骨的占有。依賴。」

是依賴嗎?是依賴讓你說服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她?那麼,自己對他們呢?叟第一次覺得如果能和虫一樣思考多好,也許現在他也不會困惑。

「所以我讓她走,叟,你不能怪我,我真的不想看見她。」

女孩走了之後沒有再回來,至少在他們還待在村裡的兩年間沒有。後來虫接受了大都市藝術大學的聘請,當了藝術教師,今天是他們第一次再次前往那個燈塔。

 

「那時候我跟她說,快去找他吧,你再不去說不定就來不及了。

她問,如果去找他的時候,他也過來找我怎麼辦?

我說,那就是你們錯過了,不過,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留下痕跡的,你知道,就算你只是抓起一把沙子,再讓它們從指縫中溜走,你還是能感受那些殘留的溫度,在指縫、在掌心,那些便是回憶,你對他的情感構成的回憶。

──所以,你快去吧。」

在租來的機車後座,虫抱著叟的腰,在他耳邊這麼說。

 

<那次之後她卻沒走。我想著,是因為喜歡岸邊的小吃才沒走?還是因為存款不夠沒走?我問,她只說,對面沒有人陪她玩沙,如果是這樣,她還是等對方過來吧。

我挺失望,也挺開心,失望在她沒有放棄那人的存在,開心在她依舊重視我們。其實,我沒有那麼潔癖的,只要燈塔先生不存在,或是望可以全然不提燈塔先生,我知道我可以一直陪著這女孩,不用任何形式,不以任何名義。

她無法接受。

在我畫了第一幅具像化之後她來找我,我們又一起待在了小閣樓。是的,我也覺得那真是個悲哀的閣樓。

她告訴我她不喜歡那幅畫,沒特別指什麼,就是不喜歡。

「你還是畫抽象畫吧。」

「嘿,你不能這樣,這是欺負盲胞,你至少說一下哪裡不好吧。」

我硬著頭皮笑了兩聲,事實上,我真想巴著她的頭大喊,丫頭,你知道這是我這輩子做過主動的事情嗎?你憑什麼一句話否定?啊?

「盲人,」她重複得很小聲,有點哽咽,我聽見了。「其實我也就是個盲人,甚至任何人,獨自一人時都是個盲人,真相不明時徬徨無助,面對隱蔽時徬徨猜疑,眾人議論時茫然失措。你出生就看不見了,但你不知道……」至此,我終於如願聽見了早該出現的抽泣聲,「因為你,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因為你,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啊……什麼意思呢?人們本來就喜歡非議,她不能理解,一開始就不該來找和眾人如此不同的我不是嗎?甚至還說…要幫助我。

丫頭啊,你從不知道,你一直是我和這世界接觸的極限。我總覺得,有一天我會被這世界的俗與鬧蒸騰成卑躬屈膝的橙紅色。但是,是你啊,讓我學會了明暗,知曉了色彩,怎麼一切就潰堤了呢?

「你不喜歡,就走吧,燈塔、還是男孩什麼鬼的隨你,你知道,我本來就不可能因為你停止作畫。」

你知道,我本來就不可能因為你而改變。>

 

此時坐在前座的叟,理所當然的不知道這些被隱瞞的真相。他一直很羨慕那兩個人,不論是沉默時的會心一笑,或是談話時的寧靜致遠,也因此他不懂女孩為什麼總是看不見虫,而堅持凝望根本不認識的燈塔先生;他也不懂為什麼虫不肯放下面子好好跟女孩說一句喜歡──就算說是依賴也行,說不定一切會有所改變,說不定女孩會開始正視它,然後幸福圓滿。

「這你就不懂了,如果我跟她搞這麼人為的事情,就不是我要的了。」

叟想,你就自命清高吧,不過是連放手一搏的勇氣都沒有。

「算了吧,她給不起,我自然要不得。」

叟知道有個偉人說過,「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你看。」他想眼前就是一齣,還是自導自演。

這樣的感覺在虫背對著崖邊和他「相望」時特別強烈。

「虫,你先想像,我多麼認真的看著你。」

瞎子自始至終都面帶微笑,點了點頭,將手伸向叟的臉頰──這在他們三人之間是很尋常的事。為了感受談話者的真摯,虫常輕輕的把手搭在對方的臉上,彷彿這樣就能感受情感的微波和因其傾瀉而出導致的顫抖。

「你不進去嗎?」虫感覺叟吸了一口氣後問。

「我們都知道她不在的。」他回來不是為了「找她」而是找些沙子,找座燈塔,找回憶。和自己對對話,再釋懷。他知道叟明白的。

「你有機會,只要你不這麼鑽牛角尖,如果你要的不是一就是零,沒人給的起。」

「是啊。但是,叟啊,如果有天我遇到一個懂我愛我並且永遠不會離開我的人,我是會跟他過一輩子。」

「我真心期待那個人的出現。」

「不,這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會離開我。」

「你認為所有人都會離開你,是因為你沒有自信自己能給愛人他們所需要的,沒有自信把他們綁在身邊……。唉……,虫,你知道,就算你要離開,我也不會難過。」

「我知道,你就是這麼無趣的人。」虫笑了幾聲,然後像後面就是床鋪一樣輕鬆的後倒。

叟嚇到了,但想想並不意外。他知道虫回來和自己談判,顯然在天長地久般的旅途中,他已經和自己對話完畢,不知道是輸是贏讓他選擇了尋死。

算了,他從來不懂得。

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憐的色彩,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他想,我們不能老是祈求別人回頭,就像不能阻止別人追逐,不論在我們眼裡愚蠢與否都不行。所以他告訴虫他會不會難過,因為他不能成為阻擋他尋死的理由。他真的是這樣想。

而此刻,即便他們三個最親密的人一個離開了,一個死了,他也不覺得自己哪裡不對。

他走向他們以前總是一起喝酒笑鬧的海灣邊。這邊的沙和他最熟了,它們隨海流反覆,見證了虫的足跡和女孩的背影,以及,叟的孤獨。

「吶,」叟像在對老朋友說話般開口,「海水怎麼又不鹹了啊?」

吶,明明說不難過的,怎麼就哭了啊?

 

<世界上有三種人,盲者摸象的人,食之無味的人,且欲且求的人。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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