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記得上一次對情人說我愛你是什麼時候？也許昨晚睡前吧。告訴朋友又是何時？你也許會想了一下說，啊，去年他生日時，那家人呢？你可能會紅了臉或是難為情的說：「長大之後就沒想過要說了呀，他們懂就好了。」
人很奇怪，對於越親近重要的人越是吝於給予一點情感表達。
那是否有什麼事讓你心痛遺憾，讓你口口聲聲的說出後悔？看過許多人因為一段感情逝去就天崩地裂，我始終無法理解，將感情走到結尾有什麼好後悔，你可以選擇放下往前走或者給彼此一次機會地挽回，不是無病呻吟的在原地徘徊。
對我而言，只有不可挽回的才叫後悔，那種情緒之強烈，是帶著顫抖的難以啟齒。
第一次替爺爺上香的時候，大人們說可以默念一些想對他說的話，他就會知道。我記得我緊咬著唇就是不發一語，連帶著內心的放空，我什麼都不願意想，我沒辦法理解，明明一閉眼就是我可以面對面握著他手跟他說些話的畫面，怎麼現在你告訴我裊裊升起的、刺鼻又薰紅我眼的一陣陣燃香的煙成為了我們唯一能溝通的方法？至今我去祭拜時我還是沒辦法說得太多，我不願嚥下那一抹在心頭逡巡的悔。
一個生命從世界上離去，很可怕嗎？人都是怕死的，一種無來由的原生恐懼，但在他離開以後我反覆思索，可懼的到底是什麼？他離開的第一天我初次有了無法挽回什麼的無助，發現我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他，他不會再對我說任何一句話，即使一個笑，而在他面前我的崩潰，不再像小時候得到安慰或是眼神的關懷，他只是躺在那，就只是不動的躺著。他離開的第一個禮拜，只要一想到就鼻酸的心痛，你會覺得那是個不能碰觸的傷口，好像不會痊癒了，一個月、半年過去了，你會發現你的生活只是一如往昔的往前走，你不會再常常想起他的生命已經停止了，你的一個往前都是離他更遠。
所以我發覺可怕的是被遺忘，那時我紅著眼對著朋友說：「有一天我們離開了，也不會有人記得太久，我們真的沒有自己想的那麼重要。」他們試圖的安慰覺得我只是沉浸在傷痛才會有的悲觀想法，但其實我一直還是這樣覺得，但我不想輕易就忘記。所以我擁抱著滿刺的後悔，隔一段時間就讓自己又被刺傷而傷痕累累。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麼快失去他，即使我知道隨著時間不斷流逝，他的身體狀況只是每況愈下，但死亡，以前只是個名詞，我沒見過也沒有感受，電視劇上演的哭天搶地我們覺得造作，而那天進到病房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個場景，我沒有想過以前認為滑稽的畫面在眼前會是怎樣的衝擊，全部的親戚圍著床，換好衣服的他好有生氣，突兀的對比，病房裡揮散不去的死亡氣味。
我真的不記得最後一次看見心還跳動的他時，我對他說了什麼，那天的我們是不是一如往常的替他按摩對他說說話，他是不是用眼神告訴我們他的想念，當我們有點不耐煩的想走，說著下次再見的時候，他是不是知道沒有下次了？我們當然是關心他的，但每個周末到醫院的探望，我們以為會一直持續，我們沒有想過突然就失去他了，我常常在想如果能再重來一次，我會做什麼來讓自己不那麼遺憾？
他離開的那天我是最後一個到的。
因為前一個週末和爸爸為了小事賭氣吵架的我，不知道他已經換了醫院，我只知道他動了小手術，那天一早在學校接到電話的我一片慌亂之下，去錯了醫院，耽誤了兩個小時車程以後，現在只記得我在車上接到媽媽聲嘶力竭無助哭泣的電話，問我：「怎麼還沒到，來不及了，他一直在等你……。」而那時候在車上的我荒謬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我害怕我等會兒哭不出來。
從小跟他的感情並沒有太親密，退伍軍人的他總是給我們種嚴肅的壓迫，他濃濃的外省腔調總是困惑了我們，我不記得小時候跟他有聊過天，卻是在他身體狀況開始不佳以後我們才親近了起來，也許是他也害怕再沒有機會跟我們談天，才換上了和善的臉孔想拉近之間的距離，簡短幾字對話確已是關係的躍進，在醫院陪伴他時我才第一次牽過他的手，溫溫的，微皺而充滿紋路的手，那該是有多少故事的，我卻沒機會聽他再說，常常想著再聽他說說話，雖然我無法聽得很明白，
但連每個字句的停頓都會是充斥他的經歷味道啊。而現在想起來最後悔的是，那天他們叫我再牽著他的手跟他說說話時我只是愣著什麼都沒有做，我只是害怕，會碰到一雙再沒有溫度的冰冷，我不敢，直接面對他的離開。
很膽小的我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一直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鬼。在靈堂我們止不住的張望，突然都變得孩子氣的期待著可以發生什麼超自然現象，因為真的有好多
話還沒有說。我知道爺爺一直以我們為榮，沒機會讀書的他不斷告訴我們讀書的重要，我記得以前每次拿到好成績都能跟他炫耀的孩子氣，我記得他總是會笑得好開心，後來他們告訴我，不愛說話的爺爺會拿著我們的成績炫耀說嘴著，我想要再一次看他的神采飛揚，如果他知道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學他是不會再為我開心的笑，我記得每個禮拜回去他都會買我們喜歡的食物，然後自己都捨不得吃，我好想再有機會像以前一樣逼著他吃東西告訴他不用捨不得，我們都長大了該換我們孝順他了，我好希望親口聽他說他原諒我了，那天我不是故意晚到，不是故意讓他等我等這麼久，他們說他剩下一口氣一直等到我來，叫我跪著告訴他我來了，跟他道歉，我一直道歉，可是怎麼都等不到一句沒關係……。
他離開以後我們的生活照常，但種種的細節提醒我們他的缺席。第一個沒有他的年夜，拿到奶奶的紅包多了一倍，從小到大都包一樣金額的奶奶似乎連爺爺的份都一起給了 ，家裡的電視機聲音少了 ，因為以前他最愛看電視的，我們回家時奶奶看起來寂寞了，過去幾十年她的重心都是在爺爺身上，突然她變得像孩子的無助，思念像一個洞，即使上面再填補如新，但永遠沒辦法再穩固了，當我得到了榮耀想跟他炫耀時，當奶奶因為不安而無理取鬧時，當我們面對著塔位想像那就是他時，就僅是清晰感覺到一切都不同了。
前幾天你終於入我的夢了。你什麼都沒有說，我只記得你到了家裡，坐著對我微笑，醒來我匆忙地問媽媽，這是不是代表你原諒我了，其實我心底是一直清楚的，最疼我的你不會怪我，但我卻無法停止責備自己，我害怕想像在最後的時分你也許在想我，當你很痛苦可以離開時是不是我的遲來耽誤了你，我到的時候你到底還在不在，我是不是該再握握你的手給你一點溫暖，我後悔我從來沒擁抱過你……。終於你讓我決定放過自己，夢境內容隨著時光推移越顯得模糊，可我還記得你的笑那麼清晰，你是要我放心你真的過得很好吧？
在他離開以後，一回到學校上課我告訴所有的朋友我好愛他們，我害怕再留下任何遺憾，生命從來不由人，誰知道下個剎那又有什麼發生，在每個節日卡片開始變的必備告訴家人我的愛，也許，我們的愛他們都懂，但有沒有說出口卻是心中踏實度的很大差異，至少我們能給自己一個肯定對方收到自己的心意了。
你知道嗎，奶奶的化妝台桌墊下壓著你的大頭貼，也許不會日日看著但卻始終留著，她總是叨念著你，以前你最愛吃的菜，以前你會陪著她，以前你還在的時候，你一直以這種形式存在在我們生活中。弟弟的皮夾換了又換，但始終夾帶著你離開那天身後錢的紅包，吃飯時爸爸總會提起你煮的菜味道還是最無法取代的好，不信神的我只有在祭拜你的時候虔誠的持香，默念對你的想念。我想這些你都比我還更清楚吧。
在書上看到這句話，「人只有在名字不再被呼喚後，才真的死去。」我彷彿大夢初醒的聽見心上的石頭落地，我不該太輕視懷疑我們對你的愛，因為這種牽絆怎會被時間擾斷？在街上、路口眼神總是會追尋著一個個蹣跚的背影，無論是拄著拐杖往前，還是提著晚餐的便當，我都覺得我能穿透看見你，然後彷彿一個回頭，你對我輕輕再展開一個笑，然後我就輕步邁向你，「爺爺，我們回家囉。」，在我掌心你的溫度依然溫暖，夕陽拉長的身影，我還記得，所以你不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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